十几岁时读过挪威的森林,却并不能领会其意义。作者似乎有意把整个故事写得碎片化,只从男主渡边的眼睛观察每一个人的行为。而整个故事,除了直子和绿子两个贯穿得比较连贯的人物之外,只有一些不连贯的,发生在个人身上的小故事。大部分读者读完了以后,除了表示这样的生活无法理解以外,便是觉得“小日本太变态了!”
我曾经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年岁渐长,心理学学得越深,心理咨询做的越多,便越来越理解作者描述的那些人物,而逐渐觉得作者简直是个扫地僧,寥寥数笔,勾勒出若干人物,却入木三分。这种入木三分,是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抽象化的能力。
要知道,挪威的森林在日本销量达到800万册,而日本人口也就一亿多而已。可见作者一定是满足了日本民众的某些情绪上的需求才有此销量奇迹。我的观点是,此书确实反映了日本社会的某些心理状态,而且刻画深入,才让日本人如此上瘾。
我并没有在日本生活过,所以恐怕对日本的社会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不过在不同的国家生活体验,与日本人的交往,以及对心理学社会学的了解,让我能做一些推测。
日本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不管是经济层面还是社会服务层面。一个生活在日本的人,但凡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读书和就业,吃喝和医疗是不愁的,那么剩下的,就是需要满足感情需求。
我有一位关系比较好的日本心理治疗学学友,常常给我讲日本的生活。当然,她本人是非常讨厌日本的生活的,从只能睡五个小时的东京,到充满歧视而不自知以至于对于她的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孩子的各种不公平对待,她实在无法爱上这个国家。她说,日本是一个地震多发的国家,这造成了日本人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设想一下,这是一个极为忧伤的事实,所以,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可能明天就会死,或者不知道哪天就会死的时候,与自己喜欢的人发生性爱关系,将会是第一选择。所以日本人很自然的对性爱秉持开放的态度。
日本又深受儒家文化浸染。儒家文化的深刻印记是,重关系,轻个体。表面和谐的关系下,个体的个人体验被无视。如两个本无爱的人因为婚姻必须生活在一起,而又互相有不可出轨的契约,貌合神离暗地掐架隐性出轨就是结果。于是在日本,在儒家文化之下,流淌的是一种忧伤,这种哀伤是隐性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之外,人们只能忽略这种忧伤,以生活下去。他们愿意做援交的女孩,愿意成为工作狂,愿意把性与爱分开。。。文化氛围,使得他们必须忽略文化对于私人空间的侵犯。
当然中国与日本又不同。日本是地震与儒家思想共同作用的结果,造成日本人需要有“性”作为生活苦难的出口。中国人的出口在坑蒙拐骗和权力斗争。。。原谅我如此直接。其实善恶永远并行,一个看起来至善的人,必会有一个至恶的出口,一个看起来极和谐的国家,必然有一个方面极不和谐。
欧美社会往往两面性比较小。譬如说,老友记,欲望都市,屌丝女士这样的流行剧,基本反映的是欧美人的真实生活。人们在剧里朋友之间,会互相折磨,会愤怒,但是仍然要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堪。而在中国,生活真正不堪的面目是不允许被镜头真实的纪录的,老师们都温文和蔼,学生必须是上进的好学生,电视剧中的人物是无性的。有如此差距,是因为人们对当下自己的生活搬上银幕有自卑感,认为自己的生活应该更好一些才值得搬上银幕。
这看起来不好理解,其实也不难,正常人的生活里,性和愤怒暴力其实是重要内容。老友记里,好朋友之间也会互相攻击,但是攻击完了仍然是好朋友,是一种现实常态。欲望都市里,几位姑娘的生活就是以性爱交友为主体,是以性为主体的。这是比较真实的生活。如果人们不能接受自己身上这两个部分,便只能拍宫廷剧,偶像剧,手撕鬼子剧。宫廷剧和武侠剧都是无性的,但是可以满足人们对暴力的渴望,却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社会,可以与自己有关,也可以与自己无关。偶像剧则多完全回避了人性中的暴力,将人性一分为二,只取善的一面。
日本社会终究与中国社会不同,所以有些问题是可以谈的,所以尽管日本人的社会生活与真实的生活不完全一致,但是并不妨碍文学作品的现实性,所以,便有了挪威的森林这种抽象主义的现实小说。
谈完了背景,要正式谈小说了。
直子与木月都是无法与外界达成正常沟通的一对恋人,而男主人公渡边是一个正常的,可以与外界正常沟通的人。
直子与木月自小一起长大,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情侣,不如说是兄妹更为贴切,他们因为太熟悉对方而无法对彼此产生情侣间应有的性欲。而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因为他们深爱对方,而是因为他们无法离开对方,他们无法离开对方的原因是,他们无法与外界达成正常的沟通。
所以他们需要渡边这样一个与外界连接的桥梁,其实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不然不会如此明确的邀请渡边加入他们的生活。
如何看出直子与木月无法达成正常沟通呢?直子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她总是以欢笑面示人,以至于每隔一段时间,她需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抑郁三五天。这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而这种抑郁症,在她毕业以后的工作中越来越严重的控制她,因为工作中对人际的要求比在大学中要高得多。要求自己以笑面示人,是一种强迫性思维,多起源于父母对于这样的孩子要求非常高,不接受孩子本身的自然的一面,儒家文化的教育的确有这种倾向,所以如此教养的孩子自小就学会戴面具生活,以至于成年以后虽然饱经痛苦,仍然无法取下面具。直子非常符合儒家对人的期待——安静,乖巧,可爱,看起来如小白兔一般无害。这也是日本影视作品中女性最常见的形象。
渡边并没有描述过多木月是一个怎样的人,不过木月是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幽默而健谈的,他并不想把这种健谈显示给别人,也就是说,木月是先发现自己的面具的,他因此而不想取悦别人。于是先于直子自杀了。
很遗憾尽管直子经历了精神病医院的治疗,仍然选择了死亡。
直子在精神病医院的治疗是无效的,因为这并没有帮助她了解到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是不需要取悦别人的。这一点,从她与渡边在精神病医院时,她试图为渡边手炮看出,她以为这样子可以让渡边觉得被重视,被取悦,可是在我看来,这却彻底暴露了她这一生的悲剧——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人性。她从来就不知道渡边要的是什么,她以为这就是渡边想要的。
日本社会还有一个致命伤,就是女性的地位问题。女性地位以国家为单位的排名中,日本仅好于土耳其,落后中国许多。女性无地位,导致她们并不知道如何真正的取悦男性,哦不对,她们不明白男性并不需要被取悦,她们应当取悦自己。唉,女性被严重物化的文化中,女性本来就被视为工具和物品,如此,女性如何又能知道如何取悦自己呢?
木月并不是真的爱直子,否则也不会轻易的撒手而去,这其实是直子真正耿耿于怀的,也是直子最终领悟到的,恐怕也是直子最终的死因,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唯一爱的人并不爱她。直子与木月在一起,我想,是一种彬彬有礼的陪伴,并不是发自内心激情迸发的爱情。他们在一起纯属无奈,因为他们都无法与外界产生真正的联系。被迫在一起的感情是爱吗?如果再经历三十年的生活,他们或许会明白这就是爱,可是对于十多岁的少男少女,这就是悲剧。
至于女钢琴教师玲子,她是一个令人同情的精神病患者。她是一个受害者,害她的,是那个善于编织谎言的勾引她的十三岁同性恋小女孩,社会舆论和无视她受伤的事实的丈夫,但是最终近精神病医院的,却是玲子这样正常的人。
不过说玲子正常,也并非完全见得。玲子的痛苦在于,她无法完全的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善就有恶的事实。那勾引她的女孩,便是这世上至恶的代表——纵情欲,爱同性,甚至不惜颠倒黑白。可是坦白说来,如此之至恶,非佛陀难以承受,普通人如你我,恐怕都要发疯,所以,进入精神病医院,反而成了她最佳的庇护。整个社会加诸于个人身上的悲剧,令人扼腕叹息。
绿子和渡边是这本书里唯一的正常人。我少年时读到绿子连续三个月只穿一个内衣感到不可思议——作者疯了吗?其实绿子是一个在这个社会能够生存下去的女孩,因为她愿意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一点都不矫情,哪怕三个月只穿一件内衣。
绿子会大声的谈论女校烧卫生巾——绿子并不介意社会的看法。世人都认为卫生巾是污秽之物,中国人谈论之也多加隐晦。我自小就非常不解,为何人们见到女子月经染了衣裤就一副“哎呀,天啦,你捅破了天啦”的表情。要知道,月经是这个世界上一半的人注定要有的东西,有什么不干净的?而绿子谈论的这捅破天的事情的时候完全是一脸惊讶的样子,好像说,“哇塞,食堂里每天倒掉那么多的饭,简直可以喂饱100只狗。”就因为这两点,就可以知道绿子是一个率真可爱的女孩。
渡边是一个有爱的能力的人。他能够好好的爱直子,清楚的知道那些与他一夜情的姑娘并非他之爱,可是仍然愿意花时间陪她们。他自然也知道永泽教会他的那种,“有机会就要与姑娘在一起,不然多可惜”的生活并非他所追求的。最后能与绿子在一起,我想也是众望所归。
最后那个永泽,我想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本地震死亡威胁下,以性爱为发泄出口的代表性人物。这样的生活看似美妙,实则虚无。他以为自己能操控一切,实际上内心苍凉如老叟。我想,是他这样的冷漠,直接导致了初美的自杀。身为儒教社会中受良好教养的女子,初美非常难逃脱那种以男性为中心的爱慕,因为她心中无自我意识,她始终需要依附男人,即使她接受良好的教育,即使她有工作,即使这个男人自私冷漠到渣,对于初美这样的女子来说只要是爱了,便不回头。又或许,初美是想回头的,但是回了头依然无法找到活着的意义,于是便自杀了。
最后的最后,对于村上村树在书里反复提到的“以前以为生和死是对立的,后来发现死是生的一部分”对也不对,死和生确实不是对立的,不过其实生是死的一部分。这样想的话,死,便不再是那样可怖的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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