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学得最快的时期,正是成人无法指导其学习的时期。在生命的最初一两年时间里,婴幼儿能够把毫无头绪的“噪声”整理为语言,并用之进行基本的交流,而这一切都是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完成的。
为人父母的,当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时,就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孩子的痴情。但是,有多少人能感受到对孩子的敬畏?“我们在婴儿床里看到的那个小东西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心智,是宇宙间最有效能的学习机器。那精巧的小手指和嘴巴,就是理解陌生世界的探测仪,运转得比火星巡航器还要精确得多;那皱皱巴巴的小耳朵接收着杂乱无章的噪声,并将之准确无误地解读为意义明确的语言;那双有时似乎是洞悉我们灵魂的大眼睛,在破解着我们最深层的情感;那毛茸茸的小脑袋里,每天形成着几百万个神经连接。这至少是30年的科学研究所告诉我们的东西。” 加 州 大 学 伯 克 利 分 校 的 心 理 学 家 Alison Gopnik 与 Andrew N.Meltzoff、Patricia K. Kuhl这样写道。他们合著的《婴儿床里的科学家:早期学习过程向我们揭示的心智》(The Scientist in Crib: WhatEarly Learning Tells Us about the Mind)一书开篇就指出:人类虽然已经进入了计算机时代,但是,不管比尔·盖茨拿他的数百亿美元和他卓越的技术才能造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计算机,世界上最好的计算机比起他的女儿躺在婴儿床时期的大脑来,也要粗陋得多。再高级的计算机也是人造的,孩子的大脑则是天造的。计算机与婴儿的大脑一个最根本的区别是:计算机不会自发地应付出其不意的环境挑战。比如,不管是多么高级的计算机,没有中文软件就无法处理中文信息,还是要依靠人所输入的程序。一个婴幼儿则不同。你不管把她或他放在什么语言环境里,不用任何语言课程,到两三岁时都能说话。也就是说,你把全世界最聪明的人都集中在一起,他们也制造不出一种比婴儿的大脑更有效的学习机器。
“早教之母”——意大利教育学家蒙台梭利(Maria Montessori)早就感叹:一个孩子在生命头三年的学习成就,要成人奋斗六十年才能达到。所以她提倡以孩子为中心的教育方法:成人的使命是给孩子创造心智发育的良好环境,而不是试图去“教”他们,要让比成人更聪明的孩子自己“教”自己。人类对婴儿智能的这种认识是建立于现代儿童心理学和生理学研究的基础之上的。科学家们通过脑电图等手段发现:婴儿大脑中的脑细胞或神经元要比成人丰富得多。在婴儿的脑皮层(控制感性和高层次思维的中心)里,各部分之间的连接也比成人更充分,运转得更有效率。这也解释了人类自古以来的常识:为什么儿童几乎学什么都比大人快得多?
不过,我们更要问的是:这一被现代科学验证了的常识,对自古以来的教育方法提出了什么挑战?既然孩子比大人聪明,为什么孩子要听大人的?当然,大人有孩子没有的经验,大人靠着这些经验积累了更多的知识,这是大人权威的依据。但是,即使大人的经验和知识中有相当多的“内容”值得孩子们学习,难道在学习的“方法”上,更聪明的孩子也要听那些远不那么聪明的大人的指挥吗?也许大人可以对孩子说:“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如你好使。但我也曾经是个孩子,曾经像你一样聪明。我有你的经验,你却没有我的经验。所以我有指导你的资格。”可惜,我们所谓的童年,主要是指3岁以前,这是超出了任何大人的记忆范围的时期。大人早已忘记了自己和婴儿一样聪明时是怎么学习的,自然也没有能力指挥这台自己并不了解的“学习机器”的运转。
我们传统的教育方法,基本就是建立在这种大人的自以为是的基础上,他们经常觉得自己具有种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能力:自己脑子明明已经不好使了,却要指挥一个天才如何运用大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弹跳力了,也忘了怎么打篮球,却坚持要教科比怎么“三步上篮”,而且这位科比还必须听。我们最习惯的死记硬背,就是经典的一例:脑子已经变笨的大人,要让比自己聪明得多的孩子遵守笨人所奉行的教条。我们一直说“书读千遍,其意自见”。我们学习语言的传统办法就是背诵。婴儿则不用这一套。如蒙台梭利所言,婴儿学得最快的时期,正是成人无法指导其学习的时期。在生命的最初一两年时间里,婴幼儿能够把毫无头绪的“噪声”整理为语言,并用之进行基本的交流,而这一切都是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完成的。如果换了成人会如何呢?我们都知道破解古文字或密码的难度。成人经过严格的训练,大多数人对此还无法胜任。如果你能用十年的工夫破解一个失传的出土文字,你就是世界级专家,可以到哈佛或者牛津拿个终身教职。这就是婴儿和我们之间的差距:他们每一个都有比哈佛、牛津的教授还高得多的智商。摆在我们面前的挑战是我们怎么向他们学,而不是怎么让他们向我们学。你要是一个考不进哈佛的人,就别试图去教一个哈佛教授怎样学习他专业领域内的知识。用中国的话说,这叫“关公门前舞大刀”。你要争取的,是一个旁听他讲课的机会。现代儿童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许多研究,其实就是“旁听”婴儿这一最大的“天才”给我们讲课。学者们大多承认,直接学习这位“天才”的大脑运转方式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对自己的婴儿期都没有记忆,也无法让婴儿来答疑。也就是说,婴儿无法直接给我们授课,我们只能“旁听”,也就是从各种侧面观察研究。特别是最近几十年,科学的发展为我们的“旁听”提供了各种便利的条件。比如,通过脑电图等手段,科学家们可以测量婴儿脑组织的密度,分析其神经连接的阶段性发育,在解剖学上对婴儿的大脑和成人的大脑进行比较。
上面所讲的儿童大脑的优越性,就是被这些技术手段所证明的。孩子的观察力超出你的想象。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生理上被证明的优越性,是如何在功能上体现出来的?这也是许多家长必须面对的问题:当自己说东,孩子却向西时,究竟是孩子不懂事,还是孩子比自己聪明正确?在什么时候应该引导孩子听自己的,什么时候应该接受孩子的引导?儿童可以观察到我们成人观察不到的东西传统的观念认为,儿童无法集中注意力,没有耐心,只能跟着感性和欲望走,无法遵循理性的引导。这是儿童智力尚未充分发育成熟、无法像成人那样进行高强度思考的证据。但是,现在的一些研究修正甚至推翻了这样的成见。比如,前述的儿童心理学家AlisonGopnik就概括说:“我们有时说成人比儿童更有注意力,其实正好相反。成人比儿童更缺乏注意力。成人善于把许多事情迅速地从意识层面过滤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非常狭小的领域。”成人和儿童的这一对比,有着生理学上的根据。脑神经体系有一种不断进行着的“修剪过程”(pruning process)。在我们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这种“修剪”就开始,把那些庞杂的、似乎是没有必要的神经连接都去除掉。在一方面,“修剪过程”就像收拾房间一样,把我们的大脑整理得更干净整齐、更有效率,使我们能够排除干扰、集中精力。
但在另一方面,因为“修剪”得太干净简洁,仿佛是把一些一时不用的“家具”都给扔掉了,这一过程也就把我们的思维变得更为狭隘,导致了学习的困难,使我们缺乏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和吸收新知识的能力,就好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在应付几位不速之客时竟找不到多余的凳子坐。从生理的角度说,婴儿没有经历这样的“修剪过程”,其脑组织更密集,更有可塑性,其构造中有非常少的抑制性神经递质(inhibitory neurotransmitter,一种防止神经元被激活的化学物质)。这就使婴儿的大脑充满了比成人多得多的飞速驰骋的思绪。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思维强度反而是成人无法达到的。Alison Gopnik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经过“修剪过程”的成人,大脑的神经连接简单明了,进而更有效率。结果,成人比孩子更容易把自己的鞋带系好。相比之下,未经“修剪”的儿童大脑神经连接四通八达,甚至以成人的标准来看是混乱无序的。这就使孩子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系好鞋带,但却能轻而易举地同时掌握三门语言。
那么,两者谁更优越呢?用个更直接的比喻,成人的智力像个手电筒,当准确地射到一件物体上时,这件物体的形态就非常清晰地显示出来。儿童的智力如同一盏灯笼,点亮以后光芒四射,周围的物体大致都能显现,但是不像在手电筒照射下那么清晰。我们在黑暗中走路,靠手电筒能看清眼前每一块绊脚石,但路究竟通向哪里却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甚至看了这个漏了那个。打起灯笼,则顿时四下亮堂、一览无余,很容易看清大概的方向。“修剪过程”的目的本来是提高效率,但是也使我们丧失了太多的神经连接。这些神经连接也许仅仅是因为一时无用而被淘汰,但时过境迁后可能派上大用场时,却已经不在了。这就使成人在观察世界时经常忽视了太多看似多余混乱、实际可能是非常关键的事实。这也是成人的思想为什么越来越僵化、越来越不能接受新鲜事物、越来越难以适应新环境的原因。
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有句名言:“天才不过是能自如地恢复自己的童年而已。”成人必须向儿童学习,只有设法恢复自己的童心,才能保持创造力。娱乐、坐禅等等,都有此功能。根据《波士顿环球报》的报道,一些科学家在成人看电影时用脑电图记录他们的大脑活动,发现他们大脑前部的活动被抑制,大脑后部与视觉相关的部分则被激活。Alison Gopnik指出,这就是在成人大脑中发生的瞬间即逝的还童状态:你绘声绘色地捕捉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一下子丧失了自我意识,完全想着屏幕上的事情。在坐禅的玄想中和被美丽的景色所震撼之时,成人也会出现这种“忘我”、“无我”的境界,这是一种儿童的境界。他们大脑中的神经连接是如此丰富活跃,乃至无法把思想集中在“自我”身上。用禅师铃木俊隆的话说:这就是起初的心智,是人像婴儿一样思想的时刻。用心理学家的语言来解释,大脑经常在你不试图控制它时运转得更好。
我们传统的“早期教育”,实际上是在做相反的事情。这种教育,是要过早地把孩子的智力发育纳入严格结构化的成人模式,加速受教育者脑神经的“修剪过程”,进而更早地使孩子的大脑僵化、封闭、丧失学习能力。所以,当孩子上这个班、那个班,学钢琴、外语、美术,纳入成人的学科时,家长一定要格外注意。孩子脑神经复杂丰富、思绪流动迅速,很难在一件事情上停留太久,也不受成人的意识框架和学科的局限。幼儿的学习浅尝辄止也许是好事。除非像莫扎特那样的天才,小时候在一件事情上太专注,可能会不自觉地把孩子的想象力和在其他方面的创造力给砍掉。一些研究证明,过早开始识字的孩子后来的阅读能力反而比晚开始的孩子要差,像日本这种过早开始成人式教育的东亚社会,人均诺贝尔奖得主的比例远比那些不让孩子在5岁前读书的同等发展水平的欧洲国家要小。道理很简单:孩子的脑神经被过早“修剪”,其学习过程过早被纳入成人的学科中,结果会导致他们的思路太狭隘,也许照本宣科时更能集中注意力,但是创造力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传统的死记硬背的方式并不是好的早期教育方式。比如我们的古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无意贬低此诗的伟大,但是这毕竟是一个人的感受和诠释。诗人本身的思维是发散式的,大脑的神经连接是丰富活跃的,情感状态是亢奋忘我的,所以才能言人所未言。此诗的原创性,正在于其不可重复性。如果你一定要让孩子重复、背诵,就是按这一单一的模子对孩子的脑神经连接进行“修剪”,毁掉了他或她成为诗人的潜力。比如,孩子如果真登上鹳雀楼看到这样的景观,本能的结论也许不是“更上一层楼”,也许是想飞翔,也许是想追逐入海的黄河。甚至孩子们对景观本身的描述也各有不同。他们也许想白日飞到天边一把拎住快入海的黄河,停止其奔流,也许白日和黄河站在地平线上“一块kiss”,也许是黄河正在把白日冲走……我这么个中年人也能想出许多,对孩子们而言,可能就更是无限的了。但是通过背诵,天真烂漫的孩子就变成了心如死灰的老学究。
孩子是人生最大的礼物,也是你最好的老师。你从孩子身上学到的,常常要比你能教给孩子的更多。应该发生的,是孩子让父母的思想和精神生枝开花、枯木逢春,而不是父母把孩子这一棵枝叶茂盛的小树砍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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